曼予

但远山长,云山乱,晓山青

小满小满,颗粒饱满

一.  

我抱着玫瑰花进入包间里的时候,顾小满已经坐在里面了,从隔断的空隙看过去,她正在和母亲说话。软绵的话语使两人挨得很近,她时不时勾起的唇角提醒着我,她离开了五年,再一次回来了。

我走向她,她依旧那样美丽,如同记忆里刻下的那个模样。她把背挺得直直的,天鹅颈撑着她的头部,冷白的灯光打在她身上,像是在的周身勾出了一道边界,把她和周围的一切划清界限,丝毫不留情面。

她发现了我,看向我,眼睛里亮闪闪的,好似从外太空截取的光芒。

“小团子长成了大姑娘呢!”她迎上来,拉过我的胳膊,把我拉着转了个圈,我笑着任由她摆布。

“顾小满,欢迎回家。”我把玫瑰花递给她,她接过,埋头去闻,她笑着笑着眼里有泪。

“好香,还好有你们娘俩儿惦记我”她一手抱花,一手揽着我,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。

 顾小满是母亲的小妹妹,是外婆收养的女儿,和母亲很是亲近,比我大了十岁。她从小长得漂亮,大概是小孩子对漂亮的事物都有着慷慨的喜欢,所以我从小就喜欢顾小满。我们像姐妹一样,深谙彼此的心事。

“顾小满,你真不仗义,怎么能说走就走呢。”我被她弄得鼻头一酸,埋怨道。

她摇了摇头,不作声。我们又换了个话题继续聊,我同她讲,我从高中毕业,我升入大学,我的点点滴滴;她和我说她一路沪上,她融入魔都,她的鸡毛蒜皮。

有一瞬间,周围的事物都模糊了,独留她一个人在我面前,手舞足蹈的讲述。如果不是她眼角的皱纹,如果不是她说话语调,如果不是我心里那无知的怜悯,我还以为我们都还是五年前的我们,谁都没有变。

我恍然,她也老了。

 

二.

女人的地位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,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,女人的幸福与荣耀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。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,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,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,女人不生孩子,老得格外快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蛙》

自从我看到了这句话,那本《蛙》就被放在了书柜的角落,难以触摸的地方。因为顾小满是不婚主义者,她选择不婚,就等于选择了不生育,不接受女人的普通生命轨迹。

“念念……小满……小满她……她自杀了……”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。 明明是盛夏,气温有撑破温度计的势头,我却硬生生出了一头冷汗。

坐在路边的椅子上,记忆深处传来一段对话。

 “顾小满,小满是什么意思啊?”我们那时候在楼顶乘凉,我看着头顶渐渐亮起来的星星问她,我那时十三、四岁。

 “小满是二十四节气里的一个,庄稼会在那一天饱满。”她那时面容还青涩,但如今已人鬼相隔,两个世界的人了。

“那你为什么叫小满啊?”

“大概是想人生圆满吧。”

所以,顾小满,你的人生,为什么不圆满?

 

我赶到公安局的时候,母亲已经哭的没了声音,看到我之后,她直起身子看向我。我小跑到她身边去,抱住她,她窝在我肩膀上,不一会眼泪就透过衣衫,炙热得仿佛要把我灼伤。可已经没有了声音。人原来在一次次失去之后会越变越脆弱,我想。

 “没事了……没事了……”我顺着她的背脊,嗓子因为抑制哭声走了音。

我一直没有哭,从抱住母亲到最后和警方的配合,我把顾小满忘得干干净净,像是在为另一个人办着这些事,像是在接受另一个人的死亡,毫不费力的接受着。

 “这是死者生前住过的房间的房卡,里面有一些遗物,请你帮忙收拾一下。”民警把一张磁卡递给我。

 “好,谢谢。”我接过,摩挲着卡片背后的凸起。

 

三.

我从来不觉得女人和婚姻有什么必然联系,若有,那就有,若没有,那为何要有?又为何要强求她有?就如同顾小满,她看尽人间情爱,她选择活在其中又离它渐远。她选择不婚,是带有些许疏远的、生硬的意味将婚姻推开,推出她的生活。

我去整理了她带回来的行李,以及我送她的那束玫瑰花。我买花的时候还在想,这是我第一次买玫瑰给她,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,现在看来,也不尽然。

 “听说,这个女人是因为拒绝家里安排的婚事才跳楼的?”退房的时候前台的服务员问我。

 “啊?”我一愣,这又是哪里来的说法,“不太清楚。”我回答道。

 “哦。”她将银行卡还给我,我转身走开的时候听见她对同伴说:

 “真是晦气呢。”

 

那本日记本就是在房间的桌子上找到的,看得出来是她最后碰过的东西。翻开第一面是一张她年轻的时候的照片,一头微卷的头发捧出那张熟悉的脸,记忆由从远处飘来。

那是一个年节前后,我和她挤在外婆家的阁楼上,那是她的私人领域。已经记不太清上面的内容,但我把它理解为那个时代最前沿的时尚,也是她非常宝贝的东西。

在房间的唯一一个桌子上有一面镜子,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坐在那,为明天做准备。外公曾说,顾小满一看就是上海人,精明,会过自己的日子。

这番所谓的准备在我看来很复杂,她会将梳子蘸水,细细地梳她那头青丝,保证头发湿润,但又不会拧出水来。然后对着那面镜子,把头发分成四股。外面的白月光为她掌灯,照得她的面容姣好,头发水润。她的手指穿梭于黝黑的发丝之间,最终编成四个麻花辫,如此奇幻美妙。辫子的末尾会有一截散落的发梢,她就将它们盘起、绕圈、固定。

她扭过头来问我,好看吗?我点点头,她像一个芭蕾舞者,把头发盘起,露出额头和脖颈。其实我一直云里雾里,不知道她在干嘛,大晚上的编什么辫子。但其实,发丝的缠绕伴随着水分的蒸发,奇迹发生在第二天早上。

她重新坐回镜前,把夹子取下,辫子拆散,用手指将它们拨乱,一头的大波浪,很像杀马特的爆炸头。还有最后一步,她用手指蘸水穿梭于发丝之间,卷发被扯直了一些。就这样,她的那副迷人的脸庞在卷发中被捧出,一颦一笑总关情。

 

我坐在桌前,看着那张照片,眼泪开始下坠。这份悲伤似乎来得晚了一些,却是意想不到的强烈。原来,死亡并不可怕,最可怕的是逝者留给生者的记忆,那些音容笑貌,在一瞬间侵蚀人心,夺城掠地。

 

 

四.

顾小满日记的最后写了一封遗书。

她说:我用了半生去追求我想要的自由,但是现在才发现世俗原来如此强大。

她一路沪上,第一个去寻找的就是她的生母,并且找到了。她母亲是老上海的交际花,一个风尘女子。顾小满在上海的弄堂里找到了她,她已五十多岁,看到顾小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,甚至为了躲避顾小满而不惜搬了家。后来两个人斗智斗勇,赢得了一次谈话的机会。

这次谈话还算愉快,但是这件事也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。她经过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,终于告诉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。

“我选择了不婚,他们都不能理解我,甚至责骂我。”她当时应该是这样表达的,语气中带有恳切和无奈,还有一份渴望,渴望生母能理解她。

“什么?!”那个上海女人回给她的没有理解,只有尖叫,“天啊,你以为你是人家那种经济独立的小女孩子吗?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?”在遗书里被描写的很详细,最后加了句内心独白:

“我那时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人一样,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?我选择不婚,是因为我不希望和我的生母一样,有孩子做羁绊;不希望和我的养母一样,除了家庭之外,一无是处。难道这种选择真的还分阶级吗?”

她和亲生母亲的谈话并不顺利,她原以为那件事后亲生母亲就会和她的关系有所缓和,没想到这位精明的上海女人却像躲避病毒一样躲着她,以至于搬离了那条弄堂,了无音讯。

在失去联系前,顾小满去问了她一个问题。

“人家都说血浓于水,你为什么偏偏要躲着我?”

“我当时生下你完全是个意外。我把你卖给了商人换了粮食,我都自身难保,顾不了你。更何况你只是个错误,”顾小满怔住了,“错误,你懂吗?”

在亲生母亲那吃了亏,再也没有理由挽留什么。我想她也许会念起养母的恩情,可是,她想起的,确是另外一个人。她的大姐,我的母亲,顾晚。

她写,养母其实并没有照顾到她什么,那时这个家算上她已经有了五个孩子,我母亲是长姐,也许是长姐如母,也许是顾小满很讨她喜欢,我母亲那时很照顾她。所以就有了母亲对她离家在外的心疼,有了对她猝然长逝的痛哭。可我万万没想到,顾小满的不婚,和她竟然有扯不开的关系。

 

五.

那时顾小满刚刚和家里撕破了脸,想要沪上,她央求母亲帮她拿几件衣服。

“我有些搞不懂,不过是不结婚而已,为什么非要和顾小满断绝关系?她有没碍着谁。”我对着正在衣柜前挑选衣服的母亲,问道。

“如果一个女人一辈子不结婚,不生孩子,那她就是不完整的。”她停止了在衣服间翻飞的手指,扭过头来看我,目光灼灼。

“你也嫌弃她吗?那为什么要帮她,骂她走啊。”我有些来气。

“我没嫌弃她,虽然搞不懂,但我尊重她,”她又扭过头去取衣服,“如果今天提出不婚的人是你,我也会这么做。”

 

母亲在二十岁的时候嫁了人,起初也是婚姻美满,缠绵悱恻。可也许是对子嗣的过分期待,母亲在怀孕和流产的折磨下,最终不能生育。那个男人也弃她而去。中间的过程让顾小满不忍回忆,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,所以她把那块烙坏了的肉连着血和筋剜了下来,扔出了她的人生。那便是婚姻。

合上日记本,我对顾小满的疑虑已消散大半,却仍不知如何对待这份突如其来的死亡。因为这个归期不再的离别,母亲常常在不经意间提到顾小满时突然噤声,然后是长时间的走神。顾小满带走了母亲过往的一部分,也顺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,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。从此,不再完整。

我从敞开的房门望向客厅,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,抱着大部头的相册,翻着以前的照片,仿佛那是从顾小满灵魂里刮出来的碎片,透过它们,可以触及顾小满。

   

六.

顾小满下葬那天,外婆也去了,她给了刻碑人一张照片。和日记本上的那张一模一样。

“是我对不起小满,让她就这么走了。”外婆一只手拉着母亲,一只手揩着那少的可怜的眼泪,嘴里一直重复这一句话。

 “妈,”母亲把她的手抽出来,“人都走了,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了。”

我站在顾小满的碑前回忆那本日记,母亲在身后冲我喊到:“念满啊,我们要回去了,要下雨了。”我向她走去。天真的开始下雨,淋湿了肩头,淋湿了坟头,淋湿了山头。

回去的路上,外婆问母亲。

“顾念不是叫的好好的吗?怎么突然改什么名字啊。”

“给她留给念想,别忘了顾小满。”

“念想个屁,你千万别和我一样,养条白眼狼。”

“妈!”

我是母亲从孤儿院里抱回来的孩子,我原本不知来处,不想去处。是她给了我一个家。

以前,我叫顾念。现在,我叫顾念满。

多好的名字,念满,念满,念念不忘顾小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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